簡媜的嬰仔經 生命的意外之旅

文/蕭富元

原載於康健雜誌15期

這樣的簡媜,你一定不能想像。

車聲還沒傳進門,耳尖的她就從沙發上跳起來,「回來了,」簡媜邊說邊往大門衝去。娃娃車跳下一個三歲大的小男孩,簡媜牽著他的手,拉他回家,催他趕快進門洗手。

「今天有沒有哭?」短髮、俐落的媽媽,大手在水龍頭底下搓著孩子的小手,溫柔地問。

天色暗沈,剛烤出爐的洋蔥麵包香氣濃厚溫暖。對作家簡媜來說,做麵包是每天生活的「開幕曲」,一家三口的早餐、午餐,都得仰賴這台麵包機。然後,打發小孩穿衣服、上幼稚園;剩餘的時間,才分配給寫作、讀書。

大言不慚的懲罰

是對「大言不慚」的懲罰吧,常常發誓不結婚,總是大吹大擂婚姻、生育戕害現代女性的簡媜,在三年多前,出人意外地爆出這場生涯「大蛻變」,在三個月內閃電結婚生子,人生方向盤打了個大逆轉。

這個「大彎道」是一個在美國住了十幾年,剛剛束裝返鄉的數學家。媒人是台大教授林和,當時在病中的林和,感受到他們兩人人生都有某個部分的缺乏,突發奇想撮合他們,不意竟然一蹴而成。

「他的病是為我們而生的,」38歲的簡媜感性地說。

就像許多「鐵齒」的現代女性,當媽媽後性情大變,婚後辭去工作的簡媜自嘲她也「變得沒有氣質的切合實際」。她回想,9月21日集集大地震那個晚上,如果她仍然單身,應該會「冷靜而悠閒」地享受那一刻;但那晚,她立刻換好衣服,收好包包,隨時準備抱起小孩逃命。

15歲就拎著包包出門闖天下,唸台大中文系時就成為文壇耀眼新星,簡媜從不認為自己會變得這麼「家常」,她認為這是做母親後,被激發出來的潛能。

而中年生子,也刺激她反思與母親之間的母女關係。

母親是平常的鄉下女性,沒有受過教育,做了媽媽的簡媜,在母親身上看到一股對孩子永不放棄的力量與意志力,她也深受母親這種精神影響。「一個媽媽應該給小孩一份永遠不會變質的承諾,」簡媜堅信,媽媽就是給一輩子承諾的人。

說來可笑,許多年前,簡媜曾經鼓吹女性書寫懷孕育嬰的生命經驗,當時她自認不可能經歷這個過程。只是沒料到,最後是由她本人來完成這個任務。

喃喃嬰仔經

今年,她出版了記錄她懷孕育嬰始末的《紅嬰仔》,從害喜、生產、育嬰、做嬰兒食品到唱囝仔歌等,鉅細靡遺地「喃喃」她的媽媽經。

儘管陶醉於哺育新生命的喜悅,簡媜也曾在事業與家庭兩難中掙扎。她一度痛苦到胃發炎、十二指腸潰瘍,後來她反問自己:「給小孩完整三年的照顧,過分嗎?這三年一本書都沒出,世界也不會垮。」經過這番自我平衡,簡媜豁然開朗,病痛也自然痊癒。

經過三年平凡的家居生活,簡媜體會,女性必須做自己人生的夢想家與建築師。她並不因結婚生子而放棄寫作夢想,她也規劃兩年出一本書的創作速度,控制品質。她深刻了解,她寫作不是為了追求外在的成就,「純粹是內在的意志。」

以一本散文《水問》闖文壇,出了十三本書,簡媜在今年文建會舉辦的台灣文學經典選拔活動中,以散文集《女兒紅》登入三十本經典文學作品的殿堂,與創作前輩張愛玲的《半生緣》、白先勇的《台北人》等名著並列,在所有入選作家當中,簡媜年紀最輕。

從位在二樓的書房陽台看出去,院子裡的九重葛開得很「囂張」。簡媜就在這間滿地是書、可以凝望綠樹成蔭的房間裡,讀書、寫稿。寫作與家庭成為她生命中的樑與柱。

對作家而言,作品就是自己辛苦生下的小孩。雖然寫作生涯暫時得繞道而行,這趟意外的育嬰之旅,在簡媜的文學旅途中,應當是一次「難得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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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你的書一直標舉現代女性意識,婚前妳有想過會是現在這個狀態嗎?

A:如果十年前,吉普賽人的水晶球說,有一天我會幫小孩包尿片、泡牛奶、洗澡,我一定會脫下高跟鞋,砸破水晶球。過去我腦海中也曾經飄過那樣的夢想或想像,可是真正把家庭、婚姻、孩子當做人生中很重要的部份,這種念頭沒有過。一切都在剎那間扭轉。

家庭建築師

Q:沒有人想到妳會閃電結婚,妳為什麼會做那樣的決定?

A:我也沒想到。我想是因為人,人使得制度變好,也讓很好的制度變腐敗。

我覺得婚姻制度對女性是負面多於正面,即使到現在還不能否認,這是一個很強悍的父權思維控制之下的社會,母親或祖母一代的命運太清楚告訴我這一點。我很早就意識到必須成為一個獨立自主、完整的個體,不依附在另一個男人身上,也不依附在任何一個制度提供給我的保障與價值上,我必須找自己的人生,這個部份過去是很清晰的。

碰到這樣一個人,他提示我結婚的可能性,一種建築一個家庭的可能性。其實那時候我心理還是有掙扎,因為過去我認為那是對立的,如果走入家庭,就必須放棄自我;如果要穩穩地掌握住自我,顯然必須要割捨家庭的嚮往或渴求。

可能是閱歷或其他情況,我覺得它們可以相容,不完全敵對。我想,難道不能在既有的生涯藍圖裡,內含進一個所謂家庭的據點嗎?真的完全不行嗎?要不要試試看?因為我覺得一個均衡情感的體驗,是很迷人的。既然我碰對了一個人,這個人給我信心去建築一個家庭,那麼我就修改我的生涯藍圖吧!

Q:妳三個月內就做這樣的決定了?

A:我想是碰對了人,那個人的某些特質跟我的某些特質吻合,而這些特質是所謂的樑跟柱,就是建構家庭的樑跟柱。如果缺乏這些特質,即使蓋了房子,不需地震,一陣風就會垮。以前我認為自己沒有這個特質,但他激勵了我去思考、向內尋找,真的沒有嗎?後來我發覺有,只是被我隱藏了。

Q:妳所謂樑跟柱的特質指的是什麼?

A:要建築家庭,絕對不是一個自私、只關心自己感受的人所能做到的。必須自我犧牲,所謂自我犧牲可能必須括號,不是無條件的、全面的、盲目的,甚至是愚蠢的把自己抵銷掉。先決條件是每個成員具有犧牲的成分,經由討論與溝通,有共同藍圖,然後,必須具有實際的行動能力。

有些人的藍圖畫得很不錯,卻一直要別人去挑磚運瓦,自己坐在樹下搧涼,這種人絕對無法一起共同建築,家是要共同建築的,而不僅僅只是組合而已。

Q:妳懷孕以後很快就辭職,是想要好好體驗懷孕的過程嗎?

A:那是個比較不愉快的經驗,我原來並不想要完全辭職,可是我的老闆認為,一個懷孕的女人能做什麼呢?當我告知他懷孕後,五天之內,他立刻把我從總編輯調為編輯顧問,我想,這不是開除是什麼?當天,我就自己解職了。

我要說的是,女性在走入家庭,尤其是懷孕,即使在最有人情味的文化圈,妳都不知道自己會遭遇到什麼樣的眼光,這是傳統父權思維的漂亮展現,因為他把一個懷孕的女人當成負數。

殘破不堪的荒涼

Q:懷孕是計劃中的嗎?

A:意外,我以為我不孕。以前我咖啡喝很多,飲食不正常,最要命的是我還抽菸。我並不是因為懷孕而戒菸,我菸抽很長一段時間,而且抽得不算小,抽了十年,每天抽掉將近一包。有一天,我突然厭倦了菸,我覺得應該對人生、工作、生活、創作來一次大翻修。

有這樣的醞釀,一直到那一天,我在公司的陽台上抽菸,看著醜醜的台北街頭,灰撲撲的陽台上,前屋主養死的馬拉巴利亂七八糟擺在那兒,我看著對面的違章建築,看著看著,一種很荒涼的感覺,我突然覺得,我也走到這種荒涼,這種荒涼不是美好的荒涼,而是非常殘破不堪的荒涼,我非常不喜歡,那時我抽著一根菸,抽到一半,這可能是最後一根菸吧,沒有抽完,再抽一口,把它給熄了,覺得菸的味道很臭,去洗手,洗完手喝口茶。從民國84年9月到現在,整整四年,我沒有再碰過一根菸。

剛開始還有一點菸的意念,菸的冤魂還在,腦海裡飄過菸的感覺,到後來就完全沒有,那口冤魂就散了。

Q:發現懷孕後,你第一個感覺是什麼?

A:非常shock(震驚),怎麼可能?後來想,34歲了,決定要不要一個孩子,應該是個好的時間,我知道如果放棄,將不會再有另一次機會。可是我也清楚思考到,當我決定留下他時,我必須失去什麼。因為母親的角色跟妻子、情人或女兒、主管都不一樣。

首先要問自己,是不是夠勇敢到要給另一個生命永遠不會變質的承諾?母親就是給一輩子承諾的人,母親有時要捨身餵虎;在更高層次上,可說是一種宗教的精神,我覺得母親的角色內含了宗教的精神。

當時衡量經濟、心智成熟、身體體質應該都可以,所以就做了這個決定,把他留下來。本來想生下來再離開職場,自己帶孩子,只是沒想到一告知主管就不用上班了。後來我想,這是一個「逆增上緣」,有時要成就一件事情,會帶給你阻力的力量,事後回想,那個才是最重要推動你的力量。

所以我還蠻感謝我的主管,讓我有機會完整地享受女人懷孕時發生的變化,非常細微、神秘與複雜。

Q:婚前婚後,妳對婚姻的想像一不一樣?

A:不大一樣。因為小孩來得早,幾乎是同時進行,使得我們的婚姻與一般人不一樣,我們是結完婚就趕快去逛嬰幼兒用品店。也沒有度蜜月,一個隨時要攜帶臉盆嘔吐的人,實在是沒辦法去蜜月。一般人是按部就班地認識、結婚、生小孩,但我們是三合一的,幾乎是在一天之內,原來陌生的人,突然像在一起十年之久的感覺,時間感是不一樣的,有種奇怪的家人情感。

Q:做媽媽之後,妳有沒有感覺到自己不一樣了?

A:變得比較能幹,以前我就很能幹,現在是更能幹。

解謎的人

Q:哪方面能幹?

A:比較耐煩。以前我容易不耐煩,不耐煩時我就抽身走掉,可是,我覺得任何一個女人得知自己懷孕時,應該問問自己夠不夠堅強給一份承諾?如果還沒做好準備,應該如何尋求支援與資源?如果尋求不到,那麼要問自己,「應該留下他嗎?」

孩子會把女性的力量源源不絕地挖掘出來,讓妳看到妳有很多過去妳認為沒有,但事實上有的潛能與能力。

我自己把小孩帶大,過去沒有這方面經驗,以前我不是愛小孩的,別人家的小孩再可愛,抱一抱、逗一逗就還回去。原來一個並不愛小孩的人,突然有了小孩,這個小孩把她折磨成那樣,她還快樂得很。

我覺得不論父職母職,一定要有責任感,如果沒有,千萬不要去生小孩,生了反而會害苦他。

Q:女性要事業家庭兼顧很難,妳覺得呢?

A:我覺得要看人。如果要兼顧,那麼必須具有多元的能力。一個小孩的誕生代表一個契機,女性的許多潛能如果被開發出來,事業與家庭是可以兼顧的。當然,孩子的爸爸也是個重要因素。女性如果垮了,通常是因為得不到精神上的支援,奮戰精神與能力受到打擊。

Q:多元的能力有哪些?

A:女性除了成為自己的夢想家之外,也應該成為自己人生的建築師。進入家庭,尤其有了孩子之後,會特別容易感受到做建築師的重要,因為必須一磚一瓦蓋起來。我覺得影響一個家庭的方向與品質的是女性,影響孩子最深最深的力量是來自母親,母親的氣質、情感模式、喜好愛惡、甚至喜歡吃的東西等等,對小孩都有最基礎而深刻的影響。

再來,女性必須成為自己的心理復健師,因為當妳成為自己的夢想家或建築師時,周遭的人會覺得妳夠堅強了,不再認為妳需要什麼樣的支援,他們會倒很多親情垃圾給妳,而不認為妳也是有情緒垃圾的人。現代女性有許多開放的機會,同時也會有許多開放的難題,必須訓練自己成為解謎的人、以及精神科醫師。

Q:當了媽媽之後,有沒有發現妳母親的特質在妳身上再現?

A:有,一樣囉唆。我們通常不太記得自己的嬰幼兒期,當了母親之後,那部份浮現出來了,也因此感覺和媽媽變得比較親近。妳會想要了解自己小時候是什麼樣子,從媽媽口中得知小時候的樣子,再看看小孩,哎呀,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相似點,這就是血緣。

像我和我的小孩,都很難帶、很麻煩,小時候我都不睡覺,然後每天哭,我的小孩也很愛哭。哭是他很重要的情感表達,他不知道這會讓大人很不耐煩的,當我向母親抱怨時,才知道我也曾經這樣折磨過母親,現在換了另一個人,蠻公平的。

當小孩的時候,常常向父母需索,等自己成為父母之後,才看到父母對你的付出很龐大、很深刻,龐大到這是他們的一輩子,真的是回饋不了。尤其是女兒,特別容易感受到父母的辛苦,因為當女兒也成為媽媽之後,特別能感受到母親的付出。人說生女兒是生到一顆心,生兒子則生到一對翅膀,他會很早就飛走。

轄區:兩個男人

Q:那妳會怎麼教育小孩?

A:我認為小孩是獨立而完整的生命,我最害怕父母把小孩當成自己的財產。我希望他可以成為對自己負責的人,這點很重要,因為一個沒辦法自我負責的人,最容易傷害到他周圍最親的人。

我也希望他能有開放的心胸,能看得到別人,尤其是社會較弱勢與不堪的部分,我不希望小孩只活在象牙塔和溫室。

我的人生觀是比較未知的,即使未來會遭遇到什麼功課,我也不知道。可是你唯一能做的,是不管面對什麼樣的功課,要不逃避、好好面對它。天底下沒有一個家庭十全十美、幸福的,每個家庭都有一本難唸的經。我們家現在是屬於比較好唸的「注音符號時期」,可是這並不代表以後。重要的是,家庭成員是不是團結面對快樂、災害與苦難。

Q:妳打算給他什麼環境讓他成長?

A:這是為什麼我讓他這麼早去上幼稚園,去學習人際互動,因為獨生子最大的麻煩,容易目中無人,不需要去體會別人的感受,因為什麼東西都是他的,這個部份對他的人格成長是不妥的。小孩需要在團體當中,經過競爭、打架、哭鬧,學習遵守規則及體會他人的感受。另外,我希望他能有閱讀的習慣,可以靜得下來。

Q:妳認為自己像個家庭主婦嗎?

A:我很不喜歡這幾個字(笑笑)。

Q:那妳會怎麼形容妳的現狀?

A:個人工作室,管轄範圍兩個男人,一老一少。

Q:有小孩對寫作有沒有幫助?

A:我以前觀看社會的角度不一樣,比較沒有那麼全面。很奇怪,有了小孩之後,我開始看政治版,以前我看完副刊就算看完報紙了。因為爸爸媽媽所能給的再多,也抵不過這個大環境、大社會。

我覺得這是做母親最深的憂慮,家門裡面,我可以做好媽媽的角色,家門以外的大社會,充滿這麼多的不正義、不公平、邪惡與罪惡,那麼多的問題,好像妳把小孩推出家門外送死,因為太多的未知與焦慮。

Q:想到這個大家都蠻無力的,因為這不是妳可以去改變的。

A:對,妳告訴小孩要見義勇為、要善良、要誠實、要樂於幫助別人,這僅能在家門內;出了巷口之後,看到人家打架要趕快跑、有人問路要趕快跑,這是精神分裂的兩套教育方式。我們買這麼多童書,教他們要友愛、要幫助別人,連一隻小動物都要幫助,可是回到實際生活,我們必須教孩子做一個最自私、最無情的人,唯有這樣才能自我保護。

做母親之後,對於政治或政治人物深惡痛絕,因為他們做了太多不好的示範。過分泛政治化,把很多美好的部份擊潰掉,最基礎人跟人之間的信任與善良,都不敢拿出來,這不是很殘忍的事情嗎?

Q:那怎麼辦呢?妳有什麼方法改善這種精神分裂式的教育?

A:希望專家能夠教我,我要能想出來,就不會這麼焦慮。有時我看到這麼多虐待兒童、綁架,心裡非常不安,這是一個吃人、吃小孩的社會,非常非常難過。有時看到小孩被打得奄奄一息,我會很殘忍地祝福他趕快解脫,因為如果這小孩活下來,他的惡夢是每日每分每秒,我會希望他趕快往生解脫,這樣才有機會再去找一個不一樣的人生。孩子物質上的苦,是可以彌補,可是一個孩子最悲哀的是,有個無知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