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世界,像一隻探索的貓

台灣、美國、德國、日本,
郭正佩在一次次的飛機起降間漫步國際。
即使體驗過驚訝和害怕,她仍說永遠要像一隻好奇的貓,
不停地,探索未知的世界。

文/郭正佩

原載於海闊天空教育特刊 VIII

「畢業後想去哪裡?」指導教授青木先生問我。

這麼快嗎?當我還在為研究結果傷透腦筋的時刻,又到該思索下一步的時候了嗎?

「想留在日本工作?」,「回台灣,美國?」、「還是妳喜歡的歐洲?」

三年前,得到日本公司簽約工作時的微溫興奮感仍在,我帶著一絲期待與不安踏上這塊離台灣不遠,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能獲得日本公司工作機會的肯定勝過將面對新環境挑戰的惶恐。

五、六十個人的實驗室裡只有三個「外國人」,又是唯一不具日本教育背景身分的我,擁有某種不被期待和大家相同的異質性,這一點,使我不必須凡事照著日本習慣走。我被賦與一點不侷限在傳統框架裡的自由,而從另一層面看來,我永遠是個「外人」,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紗,默默地觀察著日本這個特殊、又難以了解的社會結構。

我逐漸明白,要更深入了解日本這個民族,要在日本這個保守、傳統的社會得到認可,我仍然需要掀開這層紗的工具。於是,我選擇進入日本正規教育系統,進入博士課程,讓這個系統賦予我進入日本社會的鑰匙。

三年悠悠過去,我已經足夠了解這塊土地了嗎?

當「外人」已經有好幾個年頭。我仍清晰記得初抵美國求學時的渾身不安,在來自世界各地聰明人的環境裡,感覺自己如同新生嬰兒般無知的困窘。過去幾年來,我曾數度讓自己一切歸零,如同一張白紙般重新學習。得到德國公司暑期工作機會,讓自己置身在德語洪水之中;接著在巴黎法國公司工作,彷如語言殘障;而我又來到日本,這一個比世界上大部份國家,對外來者都還更保守的地方。我一直是一個新人,一個外人。

自由遊走國際間

一而再、再而三的歸零,使我始終站在弱勢起跑點上,必須如同海綿一般,不帶偏見、有些急切地大量吸收周遭的養份,專業知識上的養份、文化上的養份、重新建立起一套生存模式、重新展開社交生活圈。我站在一種「半局內、半局外」的位置,觀察身邊來自不同國度的人們,從零開始,一點一點了解到,這個世界,竟是由如此截然不同的各種價值觀和生活方式所組合而成:

日本是個強調「同質性」的環境,個人深怕與眾不同,唯有和大部份人擁有相同舉止、打扮、生活才能讓人心安。而歐洲人強調「異質性」,懂得欣賞個性和獨特品味。西方人鼓勵表達自我的意見,而東方人期待以和為貴。在不同國度裡,我逐漸學習到如何收放自己的不同面相,而不以已有的價值觀處事、批判別人。在一次又一次嶄新文化洗禮的掙扎之中,我逐漸不再害怕。再度面臨人生方向思量的此時,我似乎更能放眼國際舞台,擁有更多選擇的自由。

驀然回首,過去十年之間,因為求學、工作、家人和愛情,持續在各個國際機場之間起飛、降落,其中,有探索新領域的興奮,也有一而再、再而三離開「安全地帶」的不安。在護照上可以蓋章的空間逐漸減少之際,我也發現自己終於可以自由遊走國際之間,自在和來自世界的人們討論各式各樣的問題而不感到孤立。我提起行囊,似乎永遠在旅途中,然而,整個世界也都是我的家,我的教室。

從十九歲的遊學開始

十年前不曾規劃過的這一切發展,或許緣自於十九歲的那個夏天:

在那個年紀,說久也不會太久的青春年代。伊能靜「十九歲的最後一天」歌聲悠悠在空氣中旋繞著: 十九歲的最後一天,陽光似乎也被帶走……。即將十九歲的我,遙望著天空,陽光正刺眼著,二十歲之後的日子會是如何呢?好難想像,也無法想像。

那是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但我們讀了許多了不起人的傳記:回憶起年少時光、回憶留美歲月。還聽了許多已經長大的人的故事。有一天,「我也想到那樣的地方生活、讀書呢,」我想。當年,還不時興遊學,自助旅行更是少之又少,我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和想法,和家人提出趁暑假「到紐約遊學一個月」的說詞。

「遊學」這個名詞今日早已不稀奇,而這個舉動,在當時卻的確引起周遭一陣驚慌。我和朋友們鄭重地道別,希望大家別忘了遠方的我。「我們會寫信給妳。從來沒有朋友在國外!妳在美國要小心,如果有艷遇一定要告訴大家。」同學們說。

十九歲生日,我收到來自全班同學贈與的一捲錄音帶,「妳在美國好嗎?」、「想到妳一個人去異鄉,又居住那麼久,實在太佩服。」、「告訴我們,紐約究竟長什麼樣?外國人和我們是不是很不一樣呢?」、「如果想我們,就聽這捲錄音帶吧……。」

我一邊哭哭啼啼聽著錄音帶,思鄉情怯,一邊擦拭不小心滴到信紙上的淚水給遠方同學寫信。寫在美國看到的一切,寫自己是如何想念台灣的種種……。從紐約到台灣,有半個地球之遠,對那個年紀那個時代的我們,是多麼遙遠的距離。

那一個月,我第一次有機會和所謂的「外國人」結交成友:說著日語和西班牙語但長得像日本人的巴西人(當時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為什麼巴西會有日本人)、說著極破無比英語的墨西哥人、一口流利德語及法語的英俊金髮綠眼比利時人、留著長髮的瑞士人、說著怪腔怪調英語的韓國人。我們來自不同國度,好些是只在地理課本裡讀過的地方,有不同顏色的髮絲、眼珠。倒是有個唯一的相同點:大家的英文都很糟糕。

一句話也插不上口

儘管如此,我卻發現一件驚人的事實:北非加拿大和法國人彼此愉快地說著法文、瑞士德國比利時人講著德語、西班牙語系的人發現在美國講西班牙文比英語還有用、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除了巴西和日本人之外,彷彿每一個人都會說兩句日語。在台灣通過層層聯考關卡的我,在英語鑑定考中不費力地取得高分,當時英語雖然開口仍詞不達意,卻十足比大多數人流利。然而當身邊朋友熱切以德語討論歐洲足球賽,以法語討論旅行、美食,以日語討論日本文化、漫畫、卡通……,只會說中文和結巴英文的我,卻是其中最沒有辦法和任何人溝通的少數民族之一。幾乎一句話也插不上口……。

我觀察到來自不同國度人們南轅北轍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過去二十年來我以為重要的種種事物,放上世界舞台卻是如此微不足道。學習科學的我意識到,這個世界,原來除了漢堡可樂之外,還有太多文化。除了英語,這個世界上的人,還有其他溝通的模式,各.式.各.樣。橫隔了語言的拒馬,我永遠只能站在自己的本位看世界。我熱切地希望自己能衝破那道語言、文化的隔閡,走入世界;我期待自己能從文化的角度認識這個世界,也期待有一天,能有足夠寬闊的胸襟和見識。

首次獨自的紐約之行對才正在享受大學新鮮人歲月的我產生巨大的衝擊。我到波士頓進行了一趟小旅行,徜徉在充滿科學與人文氣息的大學校區裡,心裡想著:但願將來有一天,能由此為起點,向廣闊的世界出發。期望有朝一日,能成為國際人。除了擁有自由溝通的英語能力之外,還能融合多種文化。我期許自己在專業之餘,爭取擁有不同國家、文化的生活經驗。這並非一蹴可及,即將進入二十年華的我,心底急切地期盼時光快轉……。

回到台灣,我成為語言中心的常客。從一週五天,一天一小時的第一級日語課程學起。繁重課業之餘,日語學習變成一種平衡與調劑,並且在時間許可之下,逐步加上法語課、甚至德語。我希望把觸角由亞洲,伸往歐洲,因此一直到大學畢業三年之間,總把早餐、午餐、晚餐時間分給了語言中心。語言中心靈活的課程時間安排,讓我得以在不增加額外時間負擔的情況,節省下一日之中零碎時間,一點一滴建立起第二、第三外語的基礎。

語言像一扇窗。除了排除遠征巴黎點菜一頭霧水、行至日本鄉下如啞巴比手畫腳的窘境,更重要的是探過這扇窗,我得以窺視嶄新的世界。在打開這一扇扇窗多年之後,它們對我產生預料之外深遠的影響:

第二個巨大轉捩點

那是網路蓬勃發展的一年,結束大學生涯,短暫工作之後,我實現十九歲時許下的心願,飛往波士頓攻讀碩士學位。那是生命之中永遠無法忘懷的歲月,彷彿進入一座每天換片的多場次電影院,眼前發生的事,無論如何努力,也看不完、學不盡。在遠比台灣教育更激烈競爭、一切只能靠自己的環境裡,我由懼怕出錯的踟躕不前,逐漸學習到西方學生勇於創新、不畏嘗試的精神,及不為自己設限的態度。

長達三個半月暑期來臨前,一封來自德國無線多媒體研究中心的徵人啟示送進我的電子信箱。憑著在過往曾經短暫學習半年德文微不足道的經驗(已經完全忘光)和一股對歐洲工作生活的憧憬,我帶著三個皮箱飛抵德、比、荷國境之間的德國古城「亞琛(Aachen)」。三個半月工作期間,我的觸角正式由美洲伸往歐洲。我和來自墨西哥的工作伙伴Jose成為好友,一齊在下班之後騎著腳踏車往古老城市中心學習德文。居住在著名Lindts巧克力和餅干工廠旁的小公寓裡,每日下午巧克力餅干出爐時,空氣裡總是瀰漫著濃郁的巧克力香味。白天做著令人振奮的研究、傍晚中世紀廣場噴泉旁的露天座位啤酒正涼,是一個幸福又愉快的夏天。我第一次體會到,「生活」和「工作」,在歐洲人的實際日常中,竟然能夠如此協調地配合著。

「我們正在進行新世代行動通訊研究,」當時日本手機上網技術正方萌芽,德國老闆心想來自台灣的我「或許」看得懂日文,於是交給我一疊日文新技術新聞報告:

「現在日本似乎在無線通訊上有了突破性的發展,我實在很好奇,妳能幫我看看是怎麼一回事嗎?真不知道日本人在想什麼,完全無法理解……。」

一疊日文趨勢報告、三個月德國生活,是這十年內第二個巨大的轉捩點︱︱我深深感受到科技研究的創新發展,其實和民族性之間有著深切連結。身為亞洲人這種「異質性」,在此反而成為一種優勢。人在歐洲,我雖無法全盤了解周遭的一切,卻能以兩種完全不同角度思考,看見其他人所看不見的部份。

而擁有數年美國經驗和亞洲背景,我期許自己再能尋找歐洲經驗,以不同的文化背景,整合思考。這也間接種下了日後決定前往法國和日本工作、生活、求學,除了在專業領域之外,更深入觀察使用者角度,進而能具備更完整思考開發新研究方向的契機。

在波士頓、巴黎求學、生活的經驗,因緣際會地幻化為兩本書,我突然從科技人,多出一個「作家」的角色,也不是當初所預想得到的發展。

好奇的貓繼續探險

「可以幫我一個忙嗎?」研究室裡來自德國的Uwe呼喚著我。
「怎麼?」
「可不可以把妳的眼珠,對著這個螢幕一下。」
「沒問題,這樣可以嗎?」
「果真!」
「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買了一個日本人寫的眼球追蹤軟體,結果它對我的眼珠完全沒反應。」
「所以這個軟體只對黑眼珠有反應?」
「看來,我得重新開發一個演算法才行了。」Uwe無奈地說,「可是這個演算法對你們,又會變成沒用的東西……。」

於是,我再度由每天要喝五杯咖啡以上的巴黎辦公室,轉換跑道至每天要鞠五次以上躬、說五次以上「很抱歉」的日本東京。從每天充滿笑聲的歐洲研究室,移動到一個星期也不必開一次口,氣氛肅穆的東京研究室。

這裡有世界上最新穎、最炫目的科技;也有在這些科技公司裡辛勤工作,開發人類十年後會用到的玩意,卻總是把和我的約會排到一個月之後的朋友。我懷念美國生活的自由開放、歐洲生活的充滿情趣,但我也對這些每天穿著深黑色西裝日本上班族頭腦裡的思考模式感到深深的好奇。

我的探索仍在進行中,只是地點由美國、歐洲,轉換到日本東京。一年之後,我將再度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然而雖然是老掉牙的說詞,我知道,當自己敲開一道門時,它真的會為你再開啟好幾扇窗。如同曾在《e貓掉進未來湯》一書後記之中寫到:

這些奇妙的機會,都不是我三年前想像得出來的。我來到一個未來的實驗室,而它為我開啟了到未來探險的路。

我仍像一隻好奇的貓,繼續伸出試探的腳掌,漫步在世界這個廣大的舞台之中。